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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当地时间5月31日，美国国防部长赫格塞斯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再次重申“重返亚太”，试图通过盟友网络化、分担防务责任来强化对华战略。然而，特朗普政府上台后，其全球战略收缩和高关税政策为这一目标蒙上阴影。经贸矛盾加剧与地区安全局势复杂化，让美国“印太战略”的执行力备受质疑。在美国推动“战略性脱钩”和“小院高墙”政策、制造地区不确定性的同时，中国通过扩大开放、深化与亚太国家的经济与安全合作，为地区稳定注入确定性。

美国能否兑现“亚太突出”的承诺？“小院高墙”会否演变为“大院高墙”？中国又该如何精准应对这一系列挑战？本期《凤凰大参考》专访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主任达巍，深度剖析美国“重返亚太”的真实意图与执行困境，探讨中美关系与地区格局的未来走向，为您揭开这场地缘政治博弈的前景与挑战。

核心提要

1. 美国印太战略从“轴辐”模式转向“网络”模式，强调盟友合作并要求亚太国家增加防务开支以共同应对中国。然而，美国与地区国家打关税战、经济框架如IPEF的停滞，以及特朗普政府削减对外支出，严重削弱了美国的经济影响力，使“重返亚太”的执行力面临巨大挑战，成效令人质疑。

2. 东南亚“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的传统说法已不再准确。该区域国家与美国保持着重要贸易关系，同时和中国的安全合作也正在增加，南海局势近年相对稳定。目前，美国加征关税导致其经济影响力被弱化，而中国通过安全对话和联演增强区域关系，东南亚的对冲策略更趋复杂。

3. 美国亚太战略的成效可通过三方面观察：一是美国与地区国家的经贸矛盾能否缓解，如高关税问题；二是中国与地区国家的安全合作及南海局势稳定性；三是地区国家防务投入是否增加，是否引发军备竞赛。这些指标将决定美国“亚太突出”战略的实际效果。

4. 中美沟通效率因互信不足而时快时慢，但在关键时刻（如日内瓦谈判）效率很高。特朗普政府决策多变，除总统本人以外，其他官员代表性存疑，导致沟通尤为困难。因此，在着眼美方决策结构和沟通对象个人特点的基础上，决定沟通效率和成果的决定因素其实是双边关系的大局走势。

5. 特朗普政府倾向维持“小院高墙”政策，在战略领域（如芯片、AI）与中国脱钩，但非战略领域仍希望保持贸易。然而，“院”的定义模糊且动态变化，导致市场预期混乱与不确定性陡增。即使政府主观上希望避免全面脱钩，但关税战、产业政策频繁调整等做法，破坏了经济活动赖以生存的可预测性，最终可能迫使经济界主动收缩，走向更广泛的“被动脱钩”。

6. 特朗普政府禁止哈佛招收国际学生，未来或将严重干扰中美之间的教育交流。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中国持续释放的开放信号，展现出了在人文交流领域的确定性与包容姿态。达巍强调，中国要把自身能做的事做好，继续欢迎外国学生和学者来华交流，以积极姿态回应外部不确定性。

对话丨侯逸超

编辑丨侯逸超 伍淑君 高雨曦

美国再提“重返亚太”，执行能力要打问号

侯逸超：达老师你好！我们知道您很关注美国印太战略这样一个新的构想。我们注意到去年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说要把印太的盟友从原来的轴辐模式变成网络模式。那么，您觉得今年的关键词是什么？

▎奥斯汀在2024年香会上明确提出了将印太地区的盟友关系从“轴辐模式”转变为“网络模式”的构想。 图源：CNN

达巍：我想今年的关键词还是让亚太盟友向欧洲学习，然后共同分担负担来对付中国。一方面他强调了延续性的一面，强调了盟友、盟伴关系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一个新的东西是强调这个地区的国家要增加自己的开支，比如防务开支、军事开支，然后要分担负担。我觉得这是他今年主要的两个方面。

侯逸超：我注意到他提到一句话，也就是我们之前的一个说法——东南亚国家经济上靠中国、安全上靠美国，他今天专门针对这句话释放出了一些信号。您觉得他的信号意味着东南亚国家现在的对冲形式还是不是这样？以及我们也建立了很多二加二或者三加三的机制，未来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达巍：其实我们原来经常说的这句话，东南亚国家经济上靠中国、安全上靠美国，这个说法是过于简单的，特别是最近这些年，我觉得是在变化的。一方面我觉得美国在这个地区原来也有很强的经济关系，这个地区有很多国家跟美国都是非常重要的贸易伙伴，中国之后第二可能就是美国，并不是说美国在这个地方经济关系不强。反过来说，中国在这个地方也有很多安全合作，我们跟很多国家都有地区的安全对话、联演、联训，所以情况比较复杂。只不过我们在这个地区可能经济上杠杆更多一点，美国在这个地区的安全杠杆更多一点，大概可以这么说。

▎5月28日，柬埔寨磅清扬省王家军宪兵训练中心，中柬“金龙-2025”联合演习结束仪式现场。图源：新华社

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在目前的情况下，美国和这个地区很多国家都在打关税战，上一届政府推的印太经济框架现在也不见了，美国在主动地弱化跟这个地区的经济联系。与此同时，中国和这个地区国家的安全合作是在增加的。而且我觉得南海局势在过去的几年里是相对比较稳定的，所以我认为中国和地区国家的安全关系是有改善的。

所以是在这个背景之下，赫格塞斯今天来讲这些话。但是他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我觉得是要大打问号。

侯逸超：对，就是像您刚才提到的，我们也注意到一个能力和意愿的问题。其实很多人也在后面问他，你们说要转向亚太也好，印太也好，实际上投入的资源是多少？因为我们也注意到特朗普今年上任之后也是四处开花，在各个地方都会推进一些自己的议题。而现在美国又在削减自己的对外支出，尤其是像美国的国务院和USAID。您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美国的重返重返亚太也好、重返印太也好，它的进度是怎么样的？未来几年进度条的百分比会增加还是会减少？

达巍：美国在亚太地区，不管我们叫它重返亚太还是原来奥巴马政府说的再平衡，总之美国要加强在这个地区的存在，这是好几届政府连续的政策。过去这些年，在军事安全上做的比较多，经济上曾经想有一些进展，但是不管是早年的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还是拜登政府的IPEF（印太经济框架）, 我觉得美国都“自废武功”了。它自己政治一变化以后，它自己就停了。再加上特朗普政府现在给这个地区加关税，给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投上了一层阴影。所以其实在经济上即使不是弱化，恐怕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观察美国的亚太动向，有三大指标

侯逸超：能不能类比成当年尼克松那样的一种撤退？或者说把更多的防务责任外包给盟友？

达巍：从全球战略来看，美国肯定是在后撤的，我想这也不仅仅是这届特朗普政府，其实大概从奥巴马政府开始美国的全球战略就是往后撤的。同时，美国这几届政府都在强化印太或者说亚太地区的存在，全球后撤、亚太突出，是过去这几届政府一贯的做法。

▎美国前总统乔·拜登于2022年5月正式启动印太经济框架（IPEF）。图源：美国驻华大使馆和领事馆

我们的疑问现在是，特朗普政府显然还在继续后撤，但是是全球后撤、亚太也后撤，还是继续全球后撤、亚太突出？这是今天我们在香会要问的问题。赫格赛斯今天讲的意思是，我们会在亚太/印太地区继续突出，这是他的信号，当然我想所有的疑问都没有解决，真的能做到吗？

侯逸超：您觉得后续有什么观察指标吗？

达巍：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看美国和亚太地区的以下几点。

第一，我们要看经贸矛盾怎么解决。美国现在跟这么多国家都在谈关税，跟这个地区的越南、马来西亚等国家的关税都很高，比中国的关税还要高，这些问题能不能得到解决？

▎2025-08-03至22日，美越两国在华盛顿展开了第二轮关税谈判，旨在解决日益加剧的贸易紧张局势，避免美国对越南商品征收高达46%的关税。图源：freemalaysiatoday

另外一个，这些地区国家跟中国的合作怎么样？特别是和中国的安全对话、安全合作是不是会增加？地区安全局势，比方说南海是不是比较稳定？如果都比较稳定，我觉得中国和这些地区国家的安全关系应该说是比较积极的。比较积极的话，美国的这些做法就没有抓手。当然如果说地区安全形势恶化了，可能就会给美国提供很多的抓手，这是我们要去观察的指标之一。

当然还有第三个，就是今天赫格赛斯说的，这些地区国家对安全的投入是不是在增加，会不会出现小型的、地区的军备竞赛？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去持续关注。

与特朗普政府沟通不易，但形势大于人

侯逸超：好的，下一个问题是关于中美双方的沟通机制。您刚才也提到，中美在香会没有见面，其实损失也没有那么大，因为关键还要靠两国元首进行定调。您怎么评估现在双方现行沟通机制的工作效率？目前来讲，您提到有一个贸易上的类似工作组的存在。中美双方四月份也进行过一次通话。您认为他们是最低限度地保持沟通，还是一个慢慢积累互信的过程，为将来的元首会晤铺路？

▎5月11日在日内瓦拍摄的新闻发布会现场。图源：新华社

达巍：我觉得中美沟通的效率时快时慢，或者说想快的时候可以很快。其实我们看到日内瓦的沟通效率很高，是吧？当中美关系到了必须谈、不得不谈、不谈对双方都有损失的情况下，工作效率会很高。但是在那些时刻之外，中美的沟通比较困难，因为双方的互信程度比较低，对对方都有很多的疑虑，我觉得在北京、在华盛顿都存在这样的情况，双方也都比较小心，担心不要过度地冒进。这也可以理解，美国有一届新的政府，大家也都比较比较小心。

侯逸超：那我们们会根据特朗普政府的特点，比如说他个人的爱好或者他的一些圈子进行特定方式的沟通策略吗？

达巍：我想跟特朗普政府的沟通总体来说是比较困难的。特朗普政府呢，自己比较多变，而且它目前的决策结构会让你觉得，除了特朗普总统本人以外，其他人说的可能都会变。不管跟谁谈，大家都会想他的代表性怎么样？但是我们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跟特朗普总统本人去沟通，所以这是造成现在沟通困难的一个重要原因。

▎特朗普于2025 年3月4日在华盛顿国会大厦举行的国会联席会议上发表讲话。图源：AP

我觉得中方当然会（在沟通中）考虑美国的决策结构、美国决策人物的特点，但是这个更多地不是一个技术性问题。根据他的特点去沟通是个技术性问题，技术性问题当然要考虑，但是光靠这个是不行的，还是两国关系总体，有时候形势比人强。当你给中国加了那么高的关税以后，美国自己也需要去谈，这个形势就逼得你不得不去谈，然后去谈了以后就会发现，双方都需要休战的时候，它的效率就很高，是吧？

特朗普不愿建“大院高墙”，问题在于墙的边界

侯逸超：对。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安全研究的专家，我们知道最近存在一个经济安全化，或者说我们批评美国会过度安全化这样一个问题。其实过去中美关系之间，美方的一个主流观点是认为我们“小院高墙”，把一些敏感的技术进行管控，敏感的投资进行审查，其他领域可以进行合作、可以开放，包括特朗普政府也说欢迎中国政府进行投资。您认为现在这个“小院高墙”有没有实质性地演变成一个大院，或者说更高的墙？我们能不能在安全和不安全之间划定一种有效的界限？

▎这张图展示了一个分析框架，探讨经济安全、国土安全、国家安全之间的联系及其受到全球化、安全化和复杂系统等宏观力量的影响。图源：Homeland Security Affairs

达巍：我觉得在日内瓦这次谈判之前确实有一种（“小院高墙”），因为中美贸易完全（做不了），可以说是一种禁断性的关税，没办法做贸易了，那就变成“大院高墙”了。当然我们看到特朗普政府还是愿意跟中国谈，也把关税降下来了。这也就意味着特朗普政府并没有打算和中国进行全面的脱钩，或者说是一个“大院高墙”的政策。我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还是希望能够做一个“小院高墙”的做法。当然这个“小院”的范围跟上一届政府不一定会完全一样，我觉得可能会略微扩大。

其实这就取决于你后面说的那个问题，你怎么去定义？美国有时候说战略性产业，有时候说国家安全，不管你用什么话，怎么去定义它，定这个边界是困难的，而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比方说生物医药领域是不是战略性产业？我觉得现在它正在变成所谓的美国围挡起来的院里的一部分。有些大家已经公认是战略性产业，比如人工智能、芯片、5G这些。

▎小院高墙政策下，中美芯片竞争加剧。图源：AFP

我想特朗普政府目前的做法还是希望在特定的领域要和中国脱钩，但是在其他的一些领域，他所说的非战略性领域跟中国维持贸易。

侯逸超：能维持吗？

达巍：这就取决于你对“院”的定义问题了。你定义它很大，或者你总在动，就会影响到那些你原来不打算脱钩的领域。可能因为你创造了很强的不确定性，你“墙”的位置在总动，所有人都觉得不安全，那就会影响到投资和贸易，产生一个“大院高墙”的效果。

侯逸超：这种不断的脱钩会有一个止损点吧？比方说特朗普也觉得再往下拖就会有点影响到自己的经济、股市？

达巍：我想从政策层面看，在日内瓦之前，特朗普政府意识到了这样下去可能对他不行。比方说沃尔玛说这个不行，这对我们影响很大。你到沃尔玛超市买的东西应该不是战略性产业，它是生活所需的东西。当它有这个反应的时候，我想特朗普政府也意识到了，如果沃尔玛的东西都涨价了，对他来说没有好处，所以他想停下来，我觉得他的主观意愿是想停下来的。

▎2025年3月起美国对华上调关税，沃尔玛被迫涨价，部分消费者对此表示强烈不满。图源：rvtravel

但是，首先这个政策可能会激化大家，你也加关税，我也加关税，最后变成那样。其次，如果比较长时间的关税政策经常变化、产业政策经常变化、投资政策经常变化，它会增加整个经济界的不确定性。经济活动是高度依赖于可预测性，依赖于稳定的预期。如果中美之间的经济关系总体变成一个不可预期的关系，两国经济关系就会弱化，大家就会逐渐地走向更广泛的脱钩。

国际生禁令风波下，中国开放大门提供确定性

侯逸超：最后一个小问题，特朗普最近禁止哈佛招收国际学生，对您进行国际交流有影响吗？或者您怎么样看待这件事？

▎哈佛大学学生抗议现场。图源：FAZ

达巍：目前我们还没有感觉到影响，因为这是一个新的政策。我们最近也没有跟美国大学有特别多的（学生交流）这方面。

侯逸超：后续会担心吗？

达巍：当然会担心，因为这个影响会很大。一是学生的交流，我自己的学生也有原本计划要出国学习的，我不知道他们最新的决定是什么。我觉得它一定会影响到大家的考虑。

另外，我们也有很多短期的交流，好在中方在提供确定性，我们其实是很欢迎美国的学生、学者到中国来交流的，我自己本人这个学期就接待了四波美国大学生的交流工作，我们是很欢迎的。但是我们过去的话，现在特朗普政府在制造很多困难，所以我们很担心。当然也许未来政策还会调整，我们希望它能调整。

侯逸超：您觉得我们还可以做点什么？比方说去游说一下美国，这方面还有用吗？或者说我们把自己开放大门，给美国学生免签？

▎清华大学苏世民书院的国际学生。图源：清华大学

达巍：我认为我们能做的事情主要在我们这边，我不认为我们能影响到他们，这是他们的政策。有时候中国声音太大了，使力过多，可能还是反作用。但是不管他怎么做，中国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中国的开放大门要更大。我们欢迎中外人文交流，包括中美人文交流，我们欢迎中外的、中美的学者的交流。习主席在2023年宣布的“5年5万”倡议，这些事情继续把它做好，这些是我们能控制的，我们做这些就可以。